作为“宁波钟”遭劫后编纂的首部宁波“城市地志”,光绪《鄞县志》对“宁波钟”被劫仅有寥寥数言记录:道光二十一年(1841),“英夷踞城,毁佛像,掳钟出海”。与此同时,光绪《鄞县志》也说明了天宁寺受英军劫掠,又于1860年代复遭太平军后重整旗鼓的过程:“同治三年(1864),山门、大殿、法堂、斋舍、客堂、钟楼,六年(1867)铸大钟。”或出于对历史“创疤”隐而不彰的思量,或因大钟被劫仅是1840至60年代天宁寺厄运之一部分,清代史志就“宁波钟”被劫一事做了最大限度的淡化。
具有意味的是,当被侵略者逐渐淡忘“宁波钟”,千里之外的侵略者们正将“宁波钟”置于聚光灯下。由于频现报端、屡登,“宁波钟”海外的事实链条得以完整保留。鉴于此,今日我们可通过研读英方记述,重见1840年代“宁波钟”的沉浮。
天宁寺遭劫要自1841年英军侵占宁波城说起。早在宁波城沦陷前,英军就对宁波城内财富垂涎欲滴:1841年3月17日,《泰晤士报》(The Times)报道英军侵华动态时形容宁波城是“一座拥有惊人财富的大城市”。于是乎在1841年10月13日占领宁波府城后,英军旋即,四处“中国战利品”。在交战期般搜掠“战利品”,是鸦片战争英军的普遍:据1842年8月《伦敦新闻画报》(Illustrated London News)消息,3月10日至4月14日的“浙东之战”期间,英军士兵就曾在宁波城附近“缴得”清兵“藏宝箱,里面装着近两千两银子”。
怀着“为而战”的,侵华英军在1841年10月冲入城西天宁寺。佛教工艺美术品是英军颇为觊觎的一类“东方宝藏”。1843年《在中国的最后一年》(The Last Year in China, to the Peace of Nanking,1843年)的作者曾亲历鸦片战争,他提到在侵略定海时,英军已对某寺梵钟动心:“在这座的前庭内,我们抬头看见了一只巨大的钟。虽然英国有不少比它还要大的钟,但这口钟细致地雕刻着美丽的中式图样。”如是,在1841年10月闯进宁波天宁寺的侵华英军眼里,佛教宝物确是“东方财富”的不二象征。
有据可考的侵华英军所掠宁波天宁寺文物计有六件,包括四口梵钟与一对花觚。1843年底至1844年初,来自天宁寺的“宁波钟”与花觚被一同陈列在白金汉宫图书馆(具体情形,且容下文详述)。“宁波钟”被架在木板上陈列于房间中央,花觚则被安置在地图架旁——鸦片战争前后,白金汉宫图书馆的地图架正展示着清国舆图,“胜利者”的骄恣可见一斑。同时期白金汉宫图书馆内仅藏有这两件中国文物,其余王室收纳的鸦片战争“战利品”(主要是清兵火器、兵械)均藏于首都之外的温莎城堡。由此可见,宁波天宁寺被劫的佛教文物不单被英国各方视作艺术上品,亦为侵略者当成意蕴深刻的“战胜”符号,替英王室想象鸦片战争描摹着“东方”场景!
(左)温莎城堡的兵器“战利品”,图源:1844 年 1 月 6 日《伦敦新闻画报》;(右)天宁寺遭劫花觚,图 源:英国皇家收藏信托基金(Royal collection trust)
憾于史料受限,我们无从得知具体是何人劫走了“宁波钟”。但参照下文一封1843年显示之“所有权”关系,基本可确定1841年劫走“宁波钟”者与英国东印度公司武装蒸汽船 “皇后”(Queen)号船长沃登(W. Warden)有直接联系。也很可能正是沃登带领下属打劫了“宁波钟”。离开天宁寺后,“宁波钟”或被带回了英军营地,直至1842年初英军整体回师时方才被带离。
将“宁波钟”带离宁波的,是英国皇家海军运输船“马立安”(Marian)号。1842年5月26日,《印度之友》(The Friend of India)报道称来自宁波的大钟已由“马立安”号运至加尔各答附近的基德波(Kidderpore)军港。结合1842年8月《英属印度亚洲月刊》(The Asiatic Journal and Monthly Register for British India and its Dependencies)内“四口钟被同批运抵印度”的报道,“宁波钟”应当是和其他三口天宁寺钟同批装船运出的。
1842年5月运抵加尔各答后,“宁波钟”与另外三口天宁寺钟道别。短暂展出后,“宁波钟”旋即被送往英属印度其他重要城市巡展。1842年8月23日,“宁波钟”被转运至南印度东海岸城市马德拉斯(今名金奈)。在马德拉斯,“宁波钟”被作为“战争纪念物”向展出。《人》(The Watchman)获知此事后,竟毫不害臊地口出狂言, “一座中国战争的杯落在了马德拉斯。”
1842年底,“宁波钟”回到加尔各答。此刻,前文提及的“皇后”(Queen)号船长沃登正盘算着如何让手中这件“中国珍宝”变现成利益。很快,沃登觉察到圣公会加尔各答建设中的总还缺少一口大钟。于是乎,借“宁波钟”献媚主教以谋求巨大社会()资源的在沃登脑海中成形了。1843年1月30日,沃登自位于加尔各答乔林基区公园街的住址致信圣公会主教·威尔森(Daniel Wilson,1778-1858)博士。
“主教先生:我从中国宁波给加尔各答新建的总带来了一口非常大且美观的金属钟,我您能收下这份礼物。这口大钟重量极沉。由于它历史悠久又极为美观,且属于大型铸铁件的良好标本,因而具有不凡价值。我把此钟送去时您不在堂内,我已暂交加尔各答会吏长迪尔特里(Dealtry)先生保管。待您到达时,可以好好欣赏一番。”
1843年2月15日,一手组织1839至1847年间加尔各答圣保罗大建设工作的威尔森主教复信沃登,正文如右:
沃登先生:您特意从宁波为我带来的钟已经收到,不胜感激!它的出现可以说是新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我以为它是一种美好的象征,传递着有关,教义还有勤劳的。不过我还是,在这美妙钟声的庇佑下,不论是在加尔各答还是宁波,人人都能获得上的,那应该是它赋予东方大的恩典!
1844年4月,孟加拉亚洲学会(Asiatic Society of Bengal)副秘书、博物学家莱德利(J. W. Laidlay,?-?)将早先拓印的“宁波钟”铭文提交给管理层会议,主张由孟加拉亚洲学会出面,将“宁波钟”相关材料寄送给意大利裔法国汉学家、巴黎外方传驻澳门传教士约瑟夫-马略·加略利(Joseph Marie Callery,1810-1862),或德籍“中国通”、德会传教士郭实猎(Karl Friedlich Gutzlaff,1803-1851)审阅,由他们确定“宁波钟”的“铭文上是否有什么重要信息”。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孟加拉亚洲学会似乎并未从加略利或郭实猎处得到他们想要的答案。不久后,一封 “知宁波”者的来信便躺在了学会办公桌上。1844年6月,加尔各答《科学知识》(Gleanings In Science)宣布美籍驻甬浸礼会医疗传教士、宁波华美医院创立者玛高温(Daniel J. Macgowan)主动给孟加拉亚洲学会寄来了两份宁波佛教遗迹资料:其一是“宁波一座所见碑刻疑似梵语之铭文”,其二便是玛氏本人研究亚洲学会所拓“宁波钟”铭文(中文部分)的初步。1844年2月至1845年4月,玛高温正在印度休婚假,此前他于1843年11月至翌年1月间在宁波度过了三个月不到的行医时光,对宁波城已有初步了解。据此推测,玛氏或是在休假期间偶然获悉孟加拉亚洲学会有意了解“宁波钟”,从而主动与学会方面取得联系。